来源:周小斌发布时间:2015-12-01浏览次数:170
上篇·漂泊者
藏北无人区,昆仑山、可可西里山、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围合的“生命的禁区”。面积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除了野生动物,几乎荒芜生烟。我独自在拉萨组队包车而来,沿中尼、中印、中巴边境,驶入群山合围的藏北秘境之中。沿途欣赏飞崖瀑流、寒威雪山,然而也历经沙尘折断线缆、八月突降暴雪、泥石流、道路塌方,甚至地震……交友软件上偶遇小沫和小李师傅等等,陌生人不必互相迁就,孤身旅行,所以走得很远。来到无人区这段时间,平日里许多见所未见的都变作平常。
藏北无人区第四天,晚上十一点。
天早就黑尽了,累了一天,小沫他们也睡着了。我们的小车晃晃悠悠的,车厢里弥漫着使人昏昏欲睡的味道。进入无人区腹地,白天我们翻越了五座五千多米的高山,到晚上才原路返回。漆黑中,只有路旁的护栏闪着点点莹光,小车跟随着波动的护栏前驶。看着单调的夜晚,我更加困倦了。
然而即使是傍晚的回程,我们一行却完全是另一种状态。白天因为我们给游牧民赠送了一些水果和笔记本,他们邀我们进毡帐。即使语言不通,我们仍兴奋地打手势。他们请我们吃糌粑、喝奶茶,我们一起加入牧羊,玩得不亦乐乎。然而现在,小沐他们早已睡着,副驾上的我还得硬撑着和小李师傅聊天,怕他太过疲惫或者瞌睡。可漫漫回程,我早就找不到什么话题了。
我们还得翻过两座大山,盘旋的公路白天就像一圈圈入天的丝带,而到了晚上,却让人不寒而栗。这是我们第一次在黑夜里行驶,小李师傅显得格外紧张。车灯所及,只有十米长的公路。频繁的下坡转弯,副驾上,我却看不到万丈绝壁,反是一片漆黑,更加陌生恐惧。一路能“欣赏”的只有单调的护栏,像嵌在黑布上无穷无尽的胶片。突然在一个弯道后,看见一截银白的护栏断掉了,锐利的切口格外显眼。我禁不住多想,生怕有什么坏事发生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,小李师傅?”
“大概有什么事故发生过吧!”
咬着牙,我不敢想下去。然而另一个弯道使我们折回到那个山崖下。不幸的事情被我们言中———山崖上断裂的栏杆,正对下面的公路,两辆警车围住了一大方变形的钢铁,只能依稀辨认出车辆的轮廓,路面被警车和我们的车灯照亮,碎石、铁屑、橡胶、断树散落在强光与阴影中。路旁已经停住一辆大卡车,警察和工人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。而我们小车里的气氛却凝固了,我知道小沫他们也应该醒了,我却不敢说什么。看着钢铁的轮毂、车桥被抬起扔进卡车,静寂的夜晚,卡车车斗被砸得叹吼。小李师傅说要去看看情况,便下车了。此时我们不敢去,也帮不上什么忙。小李师傅在藏区奔波多年,往前他当过赛车手,也为企业做过跑车的性能测试,这种事情想必也见得多了。他回来后,告诉我们,这是河南过来的车子,车上的两个人已经死了,等尸体装好后就可以通车。从欲睡的状态,到现在已经完全清醒。我们等待,然后跟着卡车一路向前。
无人区第四日晚,我们经过兴奋到平静,再凝气屏息的紧张。翻越了第五座山后终于踏上了平整的的公路。最后全车又在发现野狼后,在沸腾中结束了无人区的第四天。
但是,在我的整个无人区旅程中,这一天也只是普通的一天。沿途的兴奋、激动到沮丧、惊吓,起伏波折的心跳也慢慢成了司空见惯的日常。整日穿梭在藏北高原,真正伫立在青藏高原之上的高原———那里保留着地球无人之初的样貌———千万年不可跨越的绝境,一重重无与伦比的壮美,就在我们脚下,沿着公路甚至无路的草甸铺展到天边,成了一种连绵的地球巨构。
古人说: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”要我说,读万卷书,才行万里路?怀着虔诚的心去丈量,去感受,哪怕只窥得一角。路,也成了书。
下篇·颓城隐洞
四百多年前一个神父的来到,一场战争,改写了两个王国的命运;四百多年后,一队又一队翻越无人区的信客,专为废城颓垣,目睹最接近天空的遥远国度。抚摸当年神殿的基石,也只有圣堂的壁画一如当年鲜艳。这些壁画是死了四百年的标本,固定身姿,依然翻开着逝前刚完成的那一页,来得突然,那么惊愕。
我从新疆前往藏北无人区,我的目标只有两个。一个是冈仁波齐神山,佛教、苯教、印度教、耆那教的宇宙中心,四大宗教的主神居所,被誉为冈底斯上的神殿金字塔。另一个,则是四百多年前亡国的古格王朝都城遗址———札布让。
走进一个色彩斑斓的大殿,仿佛看到了工匠们浇筑好金银汁,按照心上人的模样勾勒日常生活的各种美好。看到大地丰收,看到人们载歌载舞,看到一个一个已很久没在这片土地演绎的故事。公元9世纪,吐蕃王朝逐渐衰落,僧侣和贵族的矛盾急剧激化。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灭佛被刺杀后,他的王孙吉德尼玛衮逃往阿里,在吉德尼玛衮的晚年,又将领域分封给三个儿子,幼子德祖衮占据象雄,即古格王国,这位最年幼的王子———成为了古格王国的第一代赞普。
古格立国之初,大兴佛教,这成为藏传佛教的滥觞,札布让自然成为了佛教圣城。中原、藏区以及印度的礼佛者不断涌入。据说札布让差不多每条山沟都有矿藏,都有开矿人,都有银铜匠。古格的富强,或许与它盛产黄金白银不无关系。这里盛产一种用金银汁书写的经书,而且出土的数量极大。这种经书以文书写在一种略呈青蓝色的黑色纸面上,一排用金汁、一排用银汁书写,在阳光下金银闪烁,无比富丽堂皇。当时,札布让不仅仅只是古格王国的首都,而且是亚洲大陆的贸易枢纽,把遥远的中原腹地和印度连成一条经济通道。
我缓步跨入札布让的城市范围,鳞次栉比的神殿、屋宇、洞窟在巨大的土山上构成一座堡垒,四面八方的财富不断汇聚到山顶,堆砌出国王的宫殿、金碧辉煌的议政厅。
我在札布让待了一整天,巨大的城市就那么安静地沉睡着,它的轮廓依旧那么清晰。随便爬入一个洞窟,古人生火做饭的灶台、礼佛用的壁龛、甚至眺望风景的阳台都依然存在。像感受到自己家里般熟悉,还以为出门便能看到忙碌的工匠、巡逻的卫兵……
整个城市最完整的洞窟是在河谷离地三米的悬崖边,这是开凿的最后的洞窟,它却仍记忆着四百年前那场悲壮的战争。
起因于一个欧洲神父意外到古格传教,国王执意皈依基督教,最终招来强大僧侣集团的报复,甚至邀请异族拉达克派兵围攻王宫。王宫修建在四壁陡峭的山上,坚不可摧。拉达克于是奴役了古格的老百姓。老百姓在下面非常凄苦,人口锐减。拉达克强迫他们在河谷开挖了数个巨大的洞窟,要填满被砍去头颅的古格人民。国王于是决定挽救百姓主动提出议和。而拉达克王要古格王走出城堡,像属臣那样亲自呈交贡品。但当古格王走出王宫后,就被拉达克王将他和他的全家抓获,押送到拉达克的首府列城,投入监狱。拉达克于是占领了古格王国全镜。
我奋力寻找,下入河谷断崖,终于发现故事中的洞窟。洞眼很小,里面却非常大,一个洞套住一个洞,往里再连接了几个小洞。然而令人震惊的是,那个传说是真实的。这个七月的下午,阳光能直射到洞底深处。刚爬到洞眼,就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腐朽的寒气喷涌而出,那是压抑了四百年的积怨吗?洞窟里面叠压了三层人体,大大小小的身体扭曲在一起,而每一个都没有头颅。干燥的环境使它们并没有太大变化,尸体没有完全腐败,纸张一样的皮肤还在,甚至有的衣服依然鲜亮。从服饰上大致也能判断出男人或女人或者僧侣。这个洞窟———有人叫做“藏尸洞”。
偌大的城市早已归于平静,整个平原也只有那洞那窟仍张着褶皱的嘴,像街边的老人,向来往的路人哭诉曾经的苦事。然而历史之后的人肯定无法想象那战火点燃高原的画面———华丽的金银裹挟砖瓦、泥沙融化,漫延到路面板结。国王被俘,人民踉跄离乡,身后的城市一片火焦味,大雪却将这一切覆盖。这是藏北开畅的荒原,一切能被风、雪、沙刮蚀的都已泯灭了,富丽不在,余下的只有城墙楼屋的基底。
我们都是路人,都是历史中一颗微尘。但我仍希望在匆匆之余,或瞥见那个路边的老人,或略知曾经的惊心动魄。
文/法学14级 欧凯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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